今天的天氣很是中性,面向太陽的地方光線和暖而輕柔,照不到陽光的陰影處,若遇上清風拂過便舒適涼爽,是個適合運動的天氣。
不過,剛剛跑完十分鐘的操場,身體還是熱了、黏了起來。
「……呃呃!」
藏藍色的膠框眼鏡即將自鼻頭滑脫,跌下懸崖不過幾毫米間,它維持在一個令人面目尷尬且愚蠢可笑的位置。
生命中有許多時刻會讓人類讚嘆摩擦力的偉大。例如,扭開寶礦力瓶蓋的那一剎那、自由行走於雨天的橡膠靴、腳踏車在千鈞一髮之際剎停好讓小貓兒逃出生天⋯⋯
浮滿青筋的雙臂撐起身子,雙足併攏,足尖牢牢黏地。額頭上圓滾滾的吊滿了懸懸欲墜的汗珠——而後它們隨著顫動的身軀一點一點抖落在風雨操場的綠色地板上,滴答滴答,鬱鬱點了幾聲聽不見的悶響。
周圍倒是能清楚聽到其他人此起彼落的喘息聲。
核心肌群的鍛鍊一直都是一年二十一班的噩夢——其實不只這個班這麼認為。
平時看來是那麼微不足道的一分鐘,這時卻顯得過於漫長,如整整一小時不誇張。全身上下的肌肉隱隱抽動,遊走在張力崩壞的邊緣,四肢不住顫抖。
「那邊那個!」
「18號,屁股太高了!下去一點!」體育老師大呼。
「嚇!」被叫號的孫光靖震了一下,雙足的位置移了幾粒沙——
讚嘆摩擦力⋯⋯?
幸好沒有因此摔倒。孫光靖只得哀怨地將軀幹朝地上靠近幾公分,下壓臀部,盡量讓身體呈一直線。
這個看似簡單的動作可差點把半條命跟著汗一起流掉了。
「對,很好!」是體育老師的喝采聲。
啊啊啊!
好你個大頭!孫光靖咬著牙。
什麼叫水深火熱,這就是水深火熱!
要是哪個倒霉鬼不支倒地了,全班就得跟著倒霉,重做一次。
孫光靖艱難地抬頭看向體育老師,看向老師握在掌心的黑色碼表。已經不知道究竟過了多少時間,他殷殷期盼著老師的食指能快點按下暫停鍵。
老師的食指偏偏跟他懸在鼻頭的眼鏡一樣不乾脆,遲遲沒有落下。
「嗶嗶!」短哨吹出,
是希望的聲音——
「女生休息!」
才怪!
身體的重量愈發沉重,悲慘的男性同學們個個紅透了臉頰,皺緊雙眼,哼氣聲粗重如牡牛。汗水在皮膚和髮間生成的速度持續加快——看著看著,酸味好像也跟著鬱憤一同濃烈起來。
「幹!!!呃啊啊啊啊啊——!」
聲音來自孫光靖後方,座號19的男同學。「啊啊啊啊啊!」
人們說「聲」於憂患,果然不假。
平常在課堂上罵髒話是會被制止然後扣分的。但唯有此時,老師的臉龐安靜祥和,沒有絲毫慍怒,算是給悲慘的男性同學們一點合理的憐憫吧。
慘呼聲開始感染了周圍其他悲慘的男性同學,末日來臨。孫光靖咬著牙,拚死往左抬頭看向第一排,王伊秉的位置。雖然身處煉獄、自身難保,還是不禁也為友人擔心起來。
然而他發現王伊秉還撐得好好的,臉上表情沒有明顯的異狀。
但王伊秉並沒看著地板,視線直直牽向左邊外頭,雙眼癡癡,注視著什麼,對身周同胞淒切的呼喊恍若未聞。孫光靖轉頭看他,也沒有發覺。
孫光靖有些好奇,循著王伊秉的視線看去。這時也變得和他一樣,對周圍的世界和自身的痛苦沒了知覺。
一同往外看去,看見外面有幾棵樹葉已經發黃的大樹,而地上滿是落葉。
樹與葉,與落葉,再也平常不過,實在想不出有什麼特別的。
再轉頭看了一眼王伊秉,
而後一陣風吹了過來。
「唰啦啦啦——」
輕輕一陣,帶起了那些樹上所有黃色的葉子,娟娟在空中迴旋飛舞,而後飄飄然的下落。
受到太陽照拂的葉子閃閃發光,片片金黃,色澤飽滿亮實,誠若漫天花瓣。
「哇……」「好美!」「喔喔——」
男性同學們的呼號聲中開始夾雜了女孩們的讚嘆。
一閃一閃的花雨,葉片兒紛紛從樹上輕靈躍下,源源不絕。
孫光靖心動了起來。
「啪!」「嗚啊!」
驀地身旁傳來一陣紮實的頓地聲,還有驚叫聲。
「咦?」孫光靖朝著聲音的來源看去。
王伊秉就這麼仆地了。「啊!伊、伊秉!」
「噹——噹——噹——噹——」
孫光靖拿了水瓶之後,在課後班上紛亂的人群之中尋找王伊秉,發現他早已不見蹤影。「咦?伊秉?」
見不著人頓覺掃興,孫光靖悶悶的低著頭走出風雨球場。
此時又一陣風拂來,盈盈地抱起滿樹的黃葉。
風與葉,相互交纏,而後向下沉淪。
孫光靖見一群落葉紛紛飄落至自己腳邊,心下微異,隨後不自覺的抬頭望向樹葉的來處。
金黃色的葉片像是從天上降下一般,和著陽光煦煦。看了一陣,將視線轉為平視,見王伊秉就站在樹下,表情跟剛剛在風雨球場裡頭時,一模一樣。
陽光下癡癡凝望著樹頭的少年,眼角綴著顆小小的淚痣,雙唇因嘆服而微啓。身邊葉兒,飄飄紛飛。
看起來還真像戀愛遊戲裡頭的畫面。
孫光靖微笑了下,不自覺地。
似乎有些想要再多瞧一會這樣光景。
「欸,光靖,你還不走喔?」康樂股長和體育小老師推著球籃出來,出聲拉回他入神的雙眼,「待會是淑娟的課,不能遲到的喔!」「我們趕快要去還球了!」
「欸?喔喔喔!謝啦,我馬上要走了!」對那二人揮了揮手,孫光靖再瞧瞧手錶,眉梢挑了一下,然後邁步走向王伊秉。
「伊秉?」
孫光靖輕聲叫喚,王伊秉卻依舊出神。
「……伊秉!」這回孫光靖提高音量,伸出一隻手拍在王伊秉背上。
「呃!」王伊秉身子一震,隨後面色微微不悅,「幹什……」他轉頭看向叫喚自己的人,但看到是孫光靖,皺著的眉頭立刻鬆了下來。「怎麼了?」王伊秉吐納一口,孫光靖道:「該回班上去啦,放學再來看吧!」
「……」王伊秉又瞥了一眼樹頭,樹上現在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幾小撮葉子。
他再回頭來看孫光靖,「走吧!」孫光靖再拍拍他的肩頭。
「……嗯。」王伊秉點點頭。
兩人一同走回班上。
路上,孫光靖問:
「伊秉,你說那樹為什麼在春天落葉?」
王伊秉沉默了。
之後,直到放學,兩人幾乎都沒有講上什麼話。王伊秉只是靜靜的,看起來像是有心事,又好像是在思考什麼。孫光靖不再多說什麼,覺得不好意思吵他。
放學的時候,王伊秉去了更衣室把體育服換回制服,不在教室。 孫光靖一如往常的等著他一起回家,收拾好東西之後便走到他位子旁。
「嗯?」
書桌上擺著王伊秉的手札,還是攤開來的,米色的紙頁上頭靜靜躺著一隻鋼筆。
孫光靖忍不住向裡頭瞧了瞧。
那是一幅靈秀清癯的字:
「我在最美好的四月時節,
落 髮
落 為 尼
髮為
尼
為了把你,徹底忘記。」
讀後。
孫光靖默默將眼神投向最前排正中間的那個座位。
那是某個女孩的座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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